在辉轩先生门下的日子

(父亲自传节选,约——年之间,标题是我加的。

每次看到这段都格外的感慨。熊营文风,夹关文风,白沫江文风,离不开一代代像辉轩先生这样的人。他们是文曲星下凡,照亮着边鄙乡野。在辉轩先生之前,还应有更早的文风倡领者,都应该采写记录入村志,为后人鉴照。

像我父亲,大约也应该是一方一地一代的文曲星吧,早年承上一代文曲星辉轩先生栽培,辉轩先生给与了他一生那么深重的影响,在我们很年幼时起就常常听他口里不断提起辉轩先生,辉轩先生已然成为我们下一代心目中的圣贤。幼时不知辉轩先生为何物,长大后知道辉轩先生是人,是我爸的启蒙老师,原来就在熊家扁上。再长,先后三四次在父亲带领下,去熊扁拜谒和访问先生故居,一遍一遍听父亲讲他的辉轩先生。后来,辉轩先生的亲孙子文祥表叔、文理表叔,都与我们成为乡里至交,这段文字本来是摘录出来,准备发给文祥表叔,即作为两家的纪念,更重要的是想作为熊营文风溯源的史料,留存乡里后人,作为对我们后人的激励。

高扁高家这个碉楼,如果没有文化与人文的东西注入,它就是个土堆而已。围绕着它所存在的碓溪人文与文化的源流才是它的灵魂所在。我爸失学归乡,其实是把辉轩先生及其上代的文风在碓溪沟里很好地承续下来,影响这条沟几代人的人文发祥,我们能读书出来,都蒙受这些文化的滋养。我爸病了25年了,不然,他会把这条沟里的人和事写得很生动。不过,在他病得不能写以前,已经留下了很多的文字。他一生魂牵梦绕的就是白沫江文风,白沫江流派,一直想把这个旗帜打出来,就是力不从心。他期望我们来为他完成这个梦想,无奈我们在外太忙,一时也没有财力物力和精力来做这些事情。我想我们早迟是会承担起来的。夹关的开发、发展,可能会成为整理和发扬碓溪文化的契机。——伯先)

跟爷爷俩拼认字时,我已经上过学了,那是我三岁时桂生(高登贵)哥背我去上的。从去上课时,哪个讲课都没印象了,只知路上在桂生哥背上打瞌睡。坐下不知学习的什么,记得曾拿过一本书,很好玩,上面有许多娃娃。其中有一个孩子说谎话,一次说“狼来了”,山下人听见了,跑上山去,白跑了;第二次说狼来了,山下人听见了,又跑上山,又说谎了;第三次狼果然来了,他大喊狼来了,狼来了!山下人听见以为山上的孩子爱说谎话,不上山去。他的羊被狼吃了。这使我知道了谎话是说不得的,一定要老老实实地有什么说什么。一本书就这个故事记得很清楚。

那时上课时坐着没事,只想打瞌睡,就常常扑在桂生哥怀里睡着了。常常睡醒时已经在家里了。

那时早上要背什么总理遗嘱(那是以后知道的),在大礼堂里排着队,一个个地抽起来,中间挂孙先生像,站在像前立正了背:余致力国民革命四十年……(这后来知道的),背不到挨两个手心,又第二个人来,当时熊文川是年龄最大的大学生,先生叫他背,他背得结结巴巴的东拉西扯,结果挨了二个手心,手都打肿了。

辉轩先生在家办的是私学。当时高相臣在高祠堂办学校,办的是官学。过不多久不知何以停止了。据说高相臣吃鸦片烟,把学生钱吃了,学校垮了。

事隔两年又要上学了,这次比不得前次,要睡觉也要读书,没得那么轻松了。

新年开始,听说我要上学了,我想读书,不就是读大学那样的书吗,这个我还不怕。学校要父亲给我缝军服,屋里当真扯绿色的布来做上下装,可是李冬和老表给我们缝衣服,他只会做汗衫(即衬衣),我说衣领要尖尖的,他说他做不来那个,只把领弄成方的。既然做不起,说也无法,算了,将就穿了。上学天才穿衣服。

和我一道去上学的还有炳君,他也有一条军裤,没有汗衫(因为没有钱)。也有半身的绿色,也显得有点威风,自然不能和全身绿色比更威风,总要好点。我穿衣服时炳君就要走了,我叫他等到我,新衣紧到弄不伸展。等到走时,还在扯。父亲特地给我买了个书包,棕叶子的花样,当时没有第二个人有那样的藤包儿,也算很体面了。

爷爷说,要烧过香(在先生的堂屋),作揖三个,叩头三个,孔夫子保佑你读得书。再给先生作揖,叩头,然后下到坐位(先生指坐的)。阿爹说,那样太麻烦了,别人的孩子见过先生指定一个位子,坐了,拜先生的礼都免了。阿爹送我一路去上学,自然那些礼节就免了。我坐到了座位上,是个加长案板来做的桌子,几张方桌是大学生的座位。大家坐着,先生熊辉轩来我跟前,问我读什么书,我把我的书拿出来。先生吃了一惊:“大学?读得懂?字又小个,难读呀!”。我说阿爷教过我,里面的籽都认得到。先生问教完没有,我说没有。我翻着第一章,我说,都教来认识了,前面。

可是教来字倒认识了,还没有写一个呢!今天开始,先生把纸的格格折起,写几个字上面叫我抄。

我当真抄。

可是写字功夫不简单啦,劲都使干了,才写了一个,手还是不听话。

我写:木木木……、手手手……、牛牛牛……就这样写满了一剖纸(相当于两个16开),把名字写在中间。

起头我的名字叫高登能。过个把月爹和我说高登能不好,重新改名高登府,辉轩先生说,这“府”还不如“辅”对;他又给我改成“辅”。可是后来每到一处报名,都把“车”字去掉写成了“甫”,这就成了我今天的名字。

一破纸写字几乎写了一上午。写好后,看到别人拿过去压在老师面前,我也照办。等到放学,先生说有进步,你的子还写的不错,不过……把纸字一边圈一个大鹅蛋。回家很得意,第一天吃了两个鹅蛋,阿爷叫拿给他看,不住点头,第一天写得这么好不容易。我不知我写的究竟如何,只见阿爷在呵呵地笑,不知是表扬还是批评,自然我也跟着笑。

我每天读书了,真是快乐了,从来不做事,从读书起每天不再做事了。

我又读《大学》,字又多又密,炳君、老树(高登宣、高先华)读的书又大个,又稀少。我一边读我的书,连他们的书也一起拿来读了。高登宣读的《三字经》,我一边读我的,一边就读他的。高先华读《修身》更简单,一页就几个字,认得到,看一看就认得,不知他怎么的,紧到认不着。

于是我就开始懒起来啦,每天背一道书,教我一段,下来就读来背。大概是我的字认得多的原故,每天背一次就完了。可是我懒了起来,把新书教了就在桌子上扑起,听他们读得好听,又听先华读:“夜间早眠,日间早起,哥哥弟弟,一同早操……”车过又听:“号三皇,居上世,唐有虞,号二帝……”车过去又听全生高声的读:“世间人,务必要心存孝念,为人子孝父母,理所当然。你的身,是父母精血一点,娘把你怀胎中,受苦万千……”又觉得好听,听得入了迷。

有一天发字纸时,先生把纸发了,有我、文馥、文元、高先华、炳君还有其他人,弄起来站住一边边,很长的一串,说:“今天只背一次的书的,在这里站起,把第一道书背了才回去。我当然把我的书背了,就回家了。炳君和高先华弄讫吃了午饭才回家。

就这样我每天要背二道书了。我读书每次考到的都认得到,有一次“论语先进”有个“黍”字,认不到,去翻来读,翻着了:荷条老人,说:“杀鸡为黍待人。”我就认不到,杀鸡为——认不着。就挨一根黑棒多长。拿回家我不给阿爷看,阿爷说怎么呢,往天自动拿出来,今天怎么不拿出来,担心吃黑棒了,从我的包包头抽出来,“啊……黑棒这么长……哈哈”阿爷乐了,我却难过得直想哭。

以后没有认不到的字。

第一年下半年,我开始对对子了。

一天放学后,其他同学些都走了,先生把我留下来,给我出了一副对子:堂前紫燕飞。我根本不知什么是对子,他也没有讲过,就叫我对,我心着急了,放学了大家忙着回家了,我很着急。我想燕子来帮助吃虫,管他的,我就给先生对上:“他来吃害虫”,写好就拿去交卷子。

先生一看笑起来:“‘堂前’和‘他来’对不起,‘紫燕飞’和‘吃害虫’也对不起。‘堂前’是地方,就应该对个地方,比如“柳内”。‘紫燕飞’就对‘黄莺语’,就这样。色对色,黄对紫,莺飞对燕语,这就对规矩了。所以这样对:堂前紫燕飞,柳内黄莺语,就成对子了。”

早点不给我说,早点说说,我不就对得起了?

我高高兴兴回家和父亲和阿爷说:对对子我对得来了。

阿爷和我说:“红裤儿”,我对得起,名字对名字,对:“黄马褂,是不是?”爷爷说裤儿对马褂不工整,勉强对着了,不算很好。

从那时起,先生不考我的字,每天出副对联给我对。

我联对的水平就提高了。

有一天是放学了,先生忽然叫到我:“高登甫,来,出副对联给你对”。

我洗耳恭听老师。他指着高柳堂前的柳树说:“堂前一柳树高枝间百鸟常来叫”,叫我对。我想“堂前”对“庭内”,“一柳树高”对“二桃花放”,后面怎么连起来呢?“枝间百鸟”对“叶上双蝶”,“常来叫”和“×起舞”,还有一个字没选好,“庭内二桃花放叶上双蝶×起舞”,用“频”行么?

堂前一柳树高枝间百鸟常来叫

庭内二桃花放叶上双蝶频起舞

先生看到,微笑了。后来他说,有两个地方不妥,一个“二桃花放”,才二桃花,不适合,太别扭。二个结尾要用平声好,这里用“舞”是仄声不好。“什么?”我问:“什么是‘平声’‘仄声’?”他说一个字,有四声:平(阴平、阳平)上、去、入,这四声。‘大’有‘ ̄’这样圈着就念阴平;‘/’就念上声;‘﹨’这圈法念去声;‘∨’这样圈法念入声。每个字就有四声。‘舞’在这里应念去声,不好。要念阴平、阳平的字在这儿才铿锵,动听。哼,我今天又听着字有四声。我想颜回问一得三,我一问得二还是差不多。

五六月间,先生叫我留下,给我一纸条,他一边写一边给我讲,内容我不记得了,只记得:“县东高君……目前室如悬罄……”,总而言之是要米,在饥荒之年,家里恼火,把米拿点给他。我拿纸条交给父亲,只听父亲说:“要米,这几天大家都紧火,况且还有时间嘛。”我当不关心此事,也就算了。

后哥在先生那里看病,看见在先生坐的那方壁上看到一首诗:

提起教读泪抛沙,犹如乞丐走天涯。

半年口舌劳多少,钱未送来米未拿。

我爹他们当年看来也是有点吝啬哦。

但是先生对我照样很关心,后来把彦红(他的幺儿)读的药书——汤歌子也叫我抄下来,叫我回家去背去。每天下午背了书后,他就叫我读来背。

晚上有一段时间莫事,他给我讲故事。背书(熟书)时很挤,有时拿到先生的书看起玩。等到熟书背完,收拾包包等着放学。大家刚才闹轰轰的,一下又清风雅静地,这时先生只说声回去,就听得一声响,出学校门口。

有时先生要讲龙门阵,讲薜仁贵征东啦、冯谖客孟尝君啦,还讲一些不见经传的故事。我们听故事很入神。

有次先生讲不吃迷魂汤的哑巴世兄的故事,我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:

据说哑巴世兄原来是好人,他的前世是个读书人(名字忘了),死了后因为阳寿未尽,阎罗王不拿迷魂汤给他吃,就紧到死不彻底,魂到处游荡,无聊得很。

看到其他鬼去投生,他也去投生,在一户有钱人户,生落下来,月母子叫拿脚盆,洗一下娃娃。男人到处都找了找不到,娃娃却说:我看到脚盆在门外嘛。妈妈很吃惊:怎么刚落地的娃娃就说得来,不吉利,于是把他弄死。

另一次投胎下大雪,他刚落地下来,屋后竹林里“啪啪”的声音,妇人就叫男人去看一下啥子在响,娃娃又回答:“雪把竹子压断了,啪啪地响。”妈妈更吃惊了,怪物,刚生下来的娃娃怎么说得话,一定是怪物,把他丢到屎桶淹死了。

第三次投生他记住不说话。第三次投生在一个教书匠家里,一下地就闭住口不说一句话,以后长大了不说话,人称哑巴世兄。

有一天世兄他爹去赶场去了,子弟们把字纸写好,压在老师坐的那方。各人自己读书去了。哑巴世兄看见有学生写的题:种豆,大不通,他提起笔来随便改改,就通了。他爹回家一看,怎么改了,还改得好。就问学生,写起了又改了拿来踏谑我吗?那学生说不是的,我做得规规矩矩,无人涂改过,怎么会?后来问去问来,听说哑巴在那儿耍过,而且拿过笔在那儿东抹西抹的,先生有些不信,把他找来问,他装住不开腔,不答话。先生把刀磨得非快,拿起吓他,他开腔说:“是我随意改改。”家里才晓得他不哑巴。

还有一次,先生讲才子的诗写得好,写得感动人,还感动神。县里有个读书秀才,从河边过,在大树下歇凉,老百姓告诉他这根树活不久了,县长看上他,要砍来做过担,你看嘛,指给他看封号:公树。他就在公树侧边提题诗一首:

要知此树栋梁才,无复青荫覆绿台。

只恐月明秋夜里,误他千岁鹤归来。

正巧白鹤在树上宿,就以白鹤叹气,晚上归来找不着家乡。以后县长来看到此诗,叹息着作罢,树就留着了。

又有一次,先生讲:秀才在家里嫌太闹不清静,到一座深山结个茅舍自作读书。有一天出来走耍,突然看见山那边有一个小庙,走过去进一步看,原来是个紫姑庙。紫姑娘娘一个人十分孤单,这儿左右没有人家,想到自己和紫姑同样凄苦,诗兴如潮,又见紫姑塑得很美:瓜子脸,唇红齿白,桃映脸腮,凡心动了,提笔占诗一首在壁头上:

紫姑仙女落烟纱,水作栏杆玉作车,

若畏夜深霜露冷,槿篱茅舍是郎家。

秀才回家去,自读不辍。深夜了,有人叩门,他想这儿人烟稀少,怕是狐精,不便开门。隔门问:“你是何人?”“上午会我,我未识郎才,多有得罪。今我赴约而来了……”秀才方知上午提诗之事,方才开门,见一女子素雅,但眉清目秀,行路盈盈,和秀才见过礼后就坐。从此以后,夜夜必到,等到鸡叫走了,有二月之久。后来突然不来了,无有音讯,秀才非常着急,就去到紫姑庙里去,去到庙里,看壁上有题诗:

红粉女儿一裙钗,感君情意入君怀。

山大王边行觅处,我频盼望君早来。

山大王是哪里人,干什么的,她为什么跟着跑了?不知道。他奄奄一息地回来了,后来多次打听山大王处都没有影响。

因此,诗写得好能感动人,感动神呢!

先生又讲了自己的诗。

石板庙外河中心有棵大麻柳树,他以柳树为题咏重修石板庙,借以颂人。因为当时熊钰管火,成头重修石板庙:

迭次重修幸有人,颓墙败竹一增新。

门前一柳最堪尝,独处江心映四邻。

那门外一柳就暗指熊钰,因为有他独立在那儿,四邻和睦安康,这是写诗借物指人,不能明说什么,就象司马光写:

重重迭迭上瑶台,几度呼童扫不开。

刚被太阳收拾去,却教明月送将来。

这首诗其实是骂当时朝廷里的人,却尽是乱臣当道,王安石提倡改革弄得很乱,后来又是他,当宰相复旧制,奸臣弄权,宋江、方腊起义,人心不宁,朝无宁日的意思。

他写出了另一首咏石板庙的诗来,当时我记下。89年正月初一见到熊光发,他也背得。背出来我把它记下,伯先、仲先一道去的,由他念,伯先记下:

一到庙中感慨多,他时神象近如何。

歪斜倒塌难堪问,破坏摧残不忍书。

殿宇房廊虽尽理,山门田土尚须图。

住持若得辛勤励,千古兴亡似海波。

诗要写得好,不易。好诗读起来,使人毛骨悚然,使人又觉得后来一身舒悠的很舒服。如咏怀素草书写得好的诗:

年少时人号怀素,草书天下称独步。

砚池飞绝北溟鱼,笔锋杀尽中山兔。

兴来向壁不住手,字字行行大如斗。

恍恍疑见鬼神惊,时时若见龙蛇走。

诗把怀素用功使“北溟鱼”、“中山兔”都死完了,练时情况:“字行大如斗”,效果疑见鬼神惊,龙蛇走。他字写得出神入化的情景写出来了。

讲得出神处,先生站起来,拈着胡子,拖声妖气朗诵起来,一边微笑着,很得意地念一道,又念一道,真是诗迷的先生。

我还记得,先生说一个女人写的诗《咏苍蒲》。女人能写诗的真是难得,把苍蒲这样的一种常见的草,写得如此雄气十足,而后又衰老至死的情况。真是壮时雄气,老时衰气,如见其人,如见其面。

三尺青青古太阿,午风斩碎一川波。

长桥有影姣龙惧,流水无声昼夜磨。

两岸带烟生杀气,五更弹雨贺渔歌。

只恐秋来西风起,消尽锋林恨更多。

先生说:“你看壮气雄时,‘姣龙惧’,因为从前每个桥下都吊有剑,有这把斩剑,龙不敢从这儿过。‘长桥影’配着姣龙疑是龙斩剑,所以害怕了。‘古太阿’是古时名剑,大概曹操的吧,他把它比着‘太阿’。后面的两句就惨了,‘只恐秋来西风起’,西风一吹,锋林消尽,一片凄凉样子。壮气正刚时要建功立业,若不,等到‘锋林消尽’时就迟了。”先生把那弦外之音讲得好。

先生一生都教育人成材,要趁早。二十几岁成名可以。

他曾经给我一首诗,是专给我写的,写成纸条拿给我,那时没有感觉到这点的重要,只随便对付了事,这时想到他专门给我,对我给予多么大的厚望啊!其诗是一首律诗:

二三子辈听根由,迅速光阴去不留。

莫把青年空混过,竟将百日尽藏休。

真能读得书千卷,果赛买来田百丘。

天下遨游人敬仰,先生名号自风流。

这首诗今日很记得,他说‘莫把青年空混过’,到老来一事无成,后悔就晚了,所以我从十六岁就立下志向要当文学家、画家。到现在一辈子的奋斗就在文学家上奋斗,低标准吃不饱肚子,我仍然记日记、写诗,把当时情况记下来,在日子过得很恼火的时候,更认真地记日记。

这是先生给予我的教导啊!

我记得在我到先生那里上学10年以后,先生就死了。

后来我到高柳堂凭吊先生,人物全非,旧事旧物难寻,高柳堂被孩子熊明煜用来做堆渣滓的地方,孔子的位子不见了,神龛就不见了,神龛上堆的一摞摞书不见了,更见不到当时我们坐的位子。先生坐的太师椅不见了,满壁头的诗不见了……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!出来看见他幺儿彦红坐着,老气横秋,象个老人似地看着我,不说一句话。问一句答一句,木偶一样。新立的房子,但是房子还是盖着茅草,壁头是木片夹起来的,在堂屋前方我看看,象用浮炭子写的,倒现不现的影子,仔细一看,是字,一首律诗最后两句只看到一些影响:

尖峰望月下高坪,林却家庭数世清。

二水交流瑞气起,四山环绕祥光兴。

此间即是桃源洞,这里何须更问津。

养就浩然存天地,南阳诸葛是先生。

这后面的一句我估计是那样,最后看了,根据他的意思添一句,是出自我的。他原来是什么不可考证。

又十年后,带着伯先、仲先去拜访,连浮炭子、板子不见了,被他孙子熊文祥重新从幺爸处(其实幺婶、幺爸早死了)买过来,重新装好,布置过,人和物全非了,最后一句始终没有补好,但无可奈何,是否对么?“庐中缺少陶先生”或者“曲篱不是陶先生”,或者“曲篱彭泽慰残生”,我为了一句诗很费磋磨,最后选定“曲篱彭泽慰残生”的句子,但不好,不表现当时处境,还是“曲篱不是陶先生”算了吧,反正是补的句子。

我一进学校,一看对面的四方桌上坐着熊光发(小名林林),又一张桌子上坐高月明,最高上头的一堆有高月盛、高明璋、高月宣等。熊光发那里坐的有文馥、文元、水清(后来死了)文太为一堆。

我们都是才入学的蒙童,怯生生的保儿又一堆,有我、炳君(高登宣)、老树子(高先华),还有高明舜、老贞、老玉,还有个生满血风疮的明全——据说他妈做了月母子他没有地方睡,就和他妈一床睡,就中了那毒气,生血风疮——听说的,大家就嫌他不清洁——每天到上午放学他刨着疮,使劲地抠,一身弄得血汪汪的。跟他坐一堆的,都坐来离他多远,说笑都不给他俩说。

这一堆人坐位象案板象门那样长——大概还更长吧。那么多人,围着案板坐成一团转,都是蒙童宝儿,每人书篼篼里有一本书,不过都是《百家姓》、《三字经》、《劝孝歌》。女的念《女儿经》和《女三字经》。

没有读《大学》的。只有我一个读一本《大学》,字又小个,又不好认。他们字又少又大。

每天我读了我的书,也帮他们读‘百家姓’、‘三字经’。早晨起来把字纸子写来交给先生压起,他有扁圆的石头刚好压字纸子,然后就读书,大声高气。

有读“赵钱孙李、周武郑王”;有读“人之初,性本善,性相近,习相远”。还有读“女儿经,仔细听,早早起,出房门,做茶汤,奉双亲……”。

全生和我比稍大点,但很闷,一本‘劝孝歌’给他捼烂了,还在读。他每天把书折起来打苍蝇子。他父亲高星汉经常在我家打零工,我记得我们后山垮来把碉房涠到时,他一个人自挖自背,把后面的泥淘光,把碉房现出来,再请泥水匠坎三合土,父亲高星汉是那样老实,他却这样恍,一本书还没读完,书就烂了,又第二本才把那本书读完。完了,又是东一篇西一篇,熟书又买一本书。我读的书比他稍好点的只有“冉求”填来认不到字。

熊光发是大学生,瞧不上我们,因为我们太小。

一来高月明的人是年龄特别大,第二年他就没读了。

那时他读的书多大本,听说是“古文观止”吗是啥子。每天放学后他就带一巢巢娃娃,他最大,跟着是高月盛、高明璋等一列人,没得人惹得起的样子。

我记得有一天背了熟书,忽然辉轩先生说:“你们哪个晓得一年二十四个节气?咹……?”

可是没有人知道。

我想这个问题太简单了,要说又怕那些大同学。

等多气,我才说:“我记得!”

我站了起来:“正月立春雨水,二月惊蛰春分,三月清明谷雨,四月立夏小满,五月芒种夏至,六月小暑大暑,七月立秋处暑,八月白露秋分,九月寒露霜降,十月立冬小雪,十一月大雪冬至,十二月小寒大寒。”

背完了坐下,先生当时表扬我:“你看高登甫人很小,还记得清楚。你们那么大的学还背不得,向高登甫学习。”当时有许多双眼直盯我,投过来许多羡慕的眼光,没有想到他那么小,还记得来。

那时先生表扬我是“聪明”,这聪明两字我不懂。我想聪明比不上“记性好”,没有挣到“记性好”,有点遗憾,大概我的记性太差的过,我很不好受。

那年仪学酒是阿爷请吃的,阿爹有事不能去。阿爷问先生:“这娃儿记性好不好?”先生说:“这孩子有些聪明。”我想还是“有些聪明”,这大约是记性不大好的意思。我记得考我的字都认得到,只有“杀鸡为黍”的“黍”那次挨了“一棒”——认不到的字在侧打根长画叫“棒”,就那次挨过一棒外,全部认得——其次挨过“一棒”,说明记性不大好,所以叫“聪明”。

那次记拐求,以后要好好地记,补起来。

那一章书今天还记得:子路跟孔子落后一步,遇到一个老丈荷杖而耕。子路问:“不见夫子乎?”那丈人说你“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熟为夫子”。子路很恭敬侍立,到晚“杀鸡为黍,见其二子焉”。第二天子路告诉夫子,夫子曰那是有水平的人,回头来找就不见人了。我已经印象很深,所以不能忘了。

一次先生把他写的一张纸飞飞,纸质很弱,拿起怕扯烂,又加上他的墨汁浇许多,浸了,更怕弄坏,交给我说,这就是八卦。

乾三连()坤六段()震仰盂()艮复碗()离中虚()坎中满()兑上缺()巽下断()这就是八卦。

八八六十四卦。所说爻对周文王演出六十四卦来都是八卦做基础……我听见他讲得很起劲,嘴角吐着白泡泡,我听起如听天书,不懂他说的是什么,什么叫卦。

我想出神的菩萨拿来给求卦者显灵的卦是两片竹子疙瘩,打磨得象羊角一样的,把它划成两半边,口头说事由。比如王某肚子痛,看是不是土地爷找到了,看一看对否,叫灵不灵,就丢个神卦(一片仰起一片扑起)为凭。如果不行就来个阴卦(两片扑起);或者阳卦(两片都仰起)就不灵。就重新说别的事由。又王某肚子痛是遇着坛神了,对否。又丢神卦为凭。就这样一直丢下去,丢着神卦凭,叫做打准了。这种活动叫打卦。要请菩萨(开口神、巫婆)打卦,也叫凭凭卦。我以为他说的卦是那个竹子疙瘩破成两半的那个‘卦’,原来他说的卦是另外一回事,我就不懂了,但又不好问。一直到长大后,才知是易经里讲的卦:“八卦”。

先生讲什么,以为你对问题有明确的了解了,哪里是那样呢?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,他把我看做成年人一样,怎么听得懂呢?

有一次在上课,读书很热闹,忽然听到机关枪“嗒嗒嗒嗒……”响起来,一片惊惶。出外看是三里外的夹关的街上打响了,不知为什么。

啊,眼看对岸许多兵出来跑向到牛碾坪,一个胡子老汉弄来背起走,有几个骑马的,经过全忠的后面爬上坎来,从老先生家的侧面爬上牛碾坪去了。

先生把嘴一撇显出鄙夷不屑的样子问道:“这是哪里的棒客?”

明盛(先生长子)对他说,那是杨万和的队伍,在蒲江劫监逃跑过来的。杨万和是吴逸俊的亲家,就逃来住在他这里,吴逸俊知道街上不安全,就派来驻扎在熊玉家里,他听到机枪响,知道省保安队追起来了,马上从熊玉家撤走,从牛碾坪比较清静好走。

“他如何立足如何逃跑都想过的,牛碾坪又荒,早已是棒客出没的地方,况且跑过去就是名山县,不好追了。”大同学高月明说,一边说一边回到位置坐定。

说是读书,可是已经放午学了,先生出副对子给我:何处山深能避乱。要我对。我想:‘何处’对‘哪里’,‘山深’对‘地好’,‘能避乱’对‘可平静’,即:哪里地好可平静。

他说对倒对得起,但要讲平仄,读才好听(他说铿锵不知道,后来才知道)。先说落脚上联应仄,下联应平的。比如‘避乱’是仄的,下联就要平,就用“平安”。“何处”就对“哪方”,读起才铿锵;“山深”对“国好”,“能避乱”对‘可安平’,勉勉强强对得起,可是‘可安平’太差劲了,很别扭。今天又出现仄平来,一点不懂。我问什么叫平仄?不了解,先生就给我讲:一字五声: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,加上平声有分为阳平、阴平。如‘无’字有四声,念无、五、务、物,第一声分阴平念‘呜’,阳平念‘无’,又如天念平上去入;一声念天、田;二声念舔,三声念tiǎn(没有字);四声念帖。我问他什么叫‘平’?什么叫‘仄’?他说第一声就是平(两种读法),上去入都是仄的。对子中出的仄韵,可对联中就要平的。然后举很多例子出来说明字的仄、平韵来念给我听——其实他那时根据本方本土的土著读音念的,其实那个时候成都话入声归入第二声了,名山话的入声归入第一声阴平,说普通话把入声归入阳、阴、上、去声了。他不知道,我这里是以后若干年——在教书中才发现,后来读函授学现代汉语才搞清楚了——知道的。

先生为人耿直,忠直不阿,对当权的不屑于议论,常以陶渊明自比,栩矜自若。在课上谈起陶潜,忘乎所以,站起来比手划脚,笑着吟唱。

先生也不知自己何许人也,亦不许称其姓氏,因宅边有高柳一株,遂称高柳先生,云:

高柳先生高柳堂,渊源一派少成章。学庸论孟心常悟,怪短偏斜志不狂。

我们常学习他以陶渊明自喻,觉得很荣光。有次他给我画个格子来让我照着模字(写种豆):种豆南山下,豆盛豆苗稀。乘兴理荒秽,戴月荷锄归。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。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无违。

三格式少有,但使愿无违就写个格子五个小字,我抄了很久,等格子都磨坏了,才罢手。

他说陶先生做了彭泽县令,每天迎接上司的工作,弯弯腰杆,打拱,俸禄五斗米,不愿意摧眉折腰侍奉权贵,挂印封冠而去,叫做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。千字文中有隆贫晒腹,潜懒折腰的字句。隆一个人名字记不得了,读了许多书,饱学之士,但家里很穷,六月六人家晒衣服、晒家具等,他没有晒的,他说:“我没有东西晒,可是读了的书在肚子里,怕生蛀虫,于是在太阳下脱光了衣服,晒肚子。”“隆贫晒腹”就是这个典故。

他讲曹植很小就很聪明,很会做诗,他父亲很喜欢他。他的哥哥曹丕很怕他将来比他对,将来篡位了,与他争位的定会是曹植。因此想杀掉他,而植很会做诗,曹丕说若七步之内做不起诗,我就要杀死你。果然曹植走出七步做起诗:

煮豆燃豆箕,豆在釜中泣。

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

当时曹丕大受感动,就不杀他,他并且承认了自己的错,后同他相好如初。

又说古人命运是不同的,有的富,有的穷,也有的长寿,也有短命死,有的多小就当大官的(12岁),也有的七八十岁才出头的。孔子曰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”天将要给你什么,不能巧夺,取巧往往失败。要有“富贵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,贫贱不能移,此之谓大丈夫”的骨气,得天之道,行于行动,可以算得上做人之礼。一首古词:

石崇豪富范丹穷,运早甘罗晚太公。

彭祖寿高颜命短,六人俱在五行中。

看古人哪个时候做什么是定了的,这叫天赐给你的。石崇豪富,田畴比县,一县连一县的,家里用的家具金做的。他和王凯斗富,比哪个有钱,王凯也很有钱,石崇园子叫金谷园,后来石崇的美女绿珠,被晋朝皇帝知道了,要美女。绿珠跳楼自杀,石崇得到死的结果。范丹很穷,上无片瓦,下无立锥之地,常是吃的“簟食瓢饮”,而且后来做高官。甘罗十二岁做宰相,总领朝中大小事务,楚王来问鼎,他都回答得头头是道。姜太公就太迟了,他八十岁才遇文王,原先在渭水钓鱼,后来遇到文王,谈得投机,就跟着文王一道回镐京,封宰相以建立周朝那样的大的帝国,这也是天命。彭祖寿高八百秋,而颜回却活十八岁。孔子曰:吾与回言终日不应,亦足也发回也不愚。他是大贤人,是孔子门人中最好的,孔子最心痛他。他“一簟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而回也不改其乐”,孔子赞曰:“贤哉回也!”这些人都是天命他的,各人的命不同。所以我以为人应该“素富贵行于富贵,素贫贱行于贫贱”,法乎自然,行乎自然,“不岌岌乎贫贱,不岌岌乎富贵’才对。

有一天晚上,我母亲提起口袋儿子,到先生处稍稍说几句,把口袋放在那里就走了。交代先生叫我别回去,怕棒客来抢。

到处都是棒客了,晚上也要提防才行。我知道棒客来抢高月奎家,半夜月奎出来高喊:棒客抢人。没有人回应,阿爹叫哥哥拿枪出来打了两火,枪昂了两伙,又安静了。第二天高月奎在那里哭泣着,说把米、衣服抢光了。阿哥说往天说成立团防,要出团防米,他非扯的,现在知道团防重要了。那时混乱起来,很复杂。天天在闹棒客抢人、棒客抢人,地方上组织团防、查夜,夜里有啥动静,团防队员就去过问。大概月奎家不交团防费米,团防就不动。阿爹说,他是厚道人,厚道就受气了。

我家那时已是有钱人家,也怕棒客。虽然有两枝长枪,两支手枪,还有两杆沙枪,棒客害怕,但我们还是怕棒客拉肥猪的拉起去取钱,所以才叫我在先生家住。

在先生家我早晨起来就去搧灶鸡子,等到吃饭了就回家吃饭。先生家吃的麦子馍馍,少有白米饭。我就吃不住,特别是黄黑的麦面做的馍馍吃起难下口。但先生都在吃,我也只得吃,硬着头皮吃。

住了几夜,觉得还是没有在自己家那样自在,就跑回家了。

跟到世道就乱了。
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

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:http://www.kbhcw.com/kjscyy/15372.html
------分隔线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