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

陈虹羽全新作品《花椒》将于年2月在本刊刊登。一起来回顾她之前的作品《理想》:你们知道,我常常想起我的好朋友杨朔。可是他像一粒种子,随风飘落,如今不知在哪儿生根发芽,又是否开花结果。如果没成为传奇,之前的努力也无处诉说……

作者陈虹羽

起因是杨朔趁王俊杰趴在课桌上睡觉时,在他的新T恤背上画了个人物速写。重机厂子弟中学初二(2)班共五十七个人,编成四组,每组七排,杨朔属于多出来的那个,独自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。王俊杰坐他前面,由于最后一排的男生都在睡觉,所以没人发现杨朔的这个举动。杨朔一边画一边想着平日里王俊杰他们对自己的嘲弄,不由自主地画了个歪瓜裂枣的人物模样。下课后是张力首先发现了杨朔的杰作,他说,杰哥,你T恤背上被画了个什么东西啊!

王俊杰脱下T恤,看到了黑色水性笔描下的斑驳面容。他站起身不由分说一脚踢翻了杨朔的课桌。我叫你画,我叫你画!他嘴里念叨着,不停踩踏杨朔散落一地的书本,那些深藏在课桌里边的画具也散落出来,被王俊杰几脚踏得稀烂。他揪起杨朔的衣领,就凭你这窝囊样儿,也想当艺术家啊!坐最后一排的那些男孩儿们挤眉弄眼地笑开了,杨朔用手撑着椅背以保持重心,仇视着这群男孩儿。杨朔又一次感到孤立无援,这使他沮丧。王俊杰松手的时候顺势推了他一把,他朝后踉跄了几步,好在终于站住了,没有一屁股坐下。杨朔无声无息地扶起自己的课桌,再把落出来的课本一本本拾回去。他看着地上被踩扁的颜料管,断成好几截的素描笔,想到自己又得重新买这些了。

我作为杨朔初中时期唯一的朋友,对他的遭遇抱有深刻的同情以及无能为力。我们不在一个班,但每天我都等他一起上学放学。不上课的时候,我穿越小区的几幢整齐的排房,到他家去找他玩儿。杨朔给我看他新画的画,我不太懂,画得怎么样也说不上来。那些画纸被他小心翼翼地叠好,再藏到床下。要知道,杨朔他妈是不允许他画画的。她常常对杨朔说,你不懂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啦,一天从早画到晚,画画能当正经饭吃,啊?一开始杨朔还顶几句嘴,后来也就懒得和她争辩了。他把画具藏起来,当然这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。一旦被妈发现,免不了又是一场声泪俱下的哭诉与风暴。杨朔平时省吃俭用,因为他的画具总是随时面临被摧毁的危险,他的零花钱大多用于购买新的画具。在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下,杨朔对我说,他以后要考美术院校,他要画一辈子画。

  

很多年前,还流行过一种弹珠的玩具手枪,在我们重机厂小区,男孩儿人手一把。这种枪打在人身上虽不致伤,但也足以疼得嚎上几声。吃过晚饭,小区的男孩儿们聚在一起分成两拨,展开激烈的枪战。我总是坚持跟杨朔一起,他跑到哪儿我就尾随到哪儿。五彩的小弹珠被射击出来在傍晚的空气里穿行,我兴奋地大叫,杨哥,小心右边!快,向左!杨朔神气活现,他灵巧地避开那些穿行的子弹,并给“敌人”以致命的打击。我们在这样刺激的游戏中奔跑得汗流浃背,惬意无比。

我为什么会对与自己同龄的杨朔崇拜得五体投地,现在我已不太回忆得起当时的原因了。或许一开始是因为他能把白色的纸板剪成烟盒的形状,并在上边画出逼真的烟盒的图案,抑或是他能画出和小人书上一模一样的图画,总之和他与生俱来的绘画才能密切相关。年幼时我身体不好,是个药罐子,男孩儿们玩时老爱撇下我,只有杨朔乐意和我呆在树荫下玩拍烟盒的游戏,用他自己画出来的那种。

杨朔还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爸爸,是厂里的技术骨干,为人很刚直,连领导都惧其三分。如果杨朔爸爸撞见小区里那些男孩儿们捣乱,他就瞪着他们喊,这么小就不学好,书都白读啦!孩子们怕他,灰溜溜地逃走了。在我看来,杨朔无所不能,我做梦都想变成他那样的男孩儿。

王俊杰是小区里男孩儿们的首领,一脸凶相,横行霸道。他成立了一个飞虎帮,要求小区里的男孩儿都加入,以此和相邻小区的各大小帮派抗衡。那时杨朔就看不惯王俊杰了,他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,但男孩儿们在后院起誓入帮那天,杨朔故意没有去。他对我说,你也别去。我点点头,和杨朔在远处观望——后院里,几十个男孩儿排成方阵,拿出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碗,盛上王俊杰从家里偷出来的白酒,一齐仰头喝掉。

第二天,杨朔与王俊杰在小区里不期而遇,王俊杰对杨朔说,你昨天怎么没来啊,想单干?

杨朔摇摇头冷漠地说,我不感兴趣。

王俊杰感到自尊心受到很大打击。他说,行,你厉害,以后出什么事儿,别怪我不罩你。

杨朔睥了王俊杰一眼,没有接话,自顾自走了。

关于这件事,王俊杰一直耿耿于怀。不过慑于杨朔那高大威猛的爸爸,他迟迟没有采取行动。可是不到一个月,不幸降临在我这个好朋友身上。杨朔爸爸在厂里带一个技校的实习生操作时,那个实习生竟摁错一个键,电流一下接通,将杨朔的爸爸瞬间击毙。

那个下午,十岁的杨朔像往常一样回家。他打开家门,发现不大的客厅里挤了好几个重机厂的领导。妈妈肿着眼睛坐在一旁,看见杨朔,又哇地大哭出声。

我正和爸妈一起吃饭,听见我爸说,杨朔他爸出事儿死了。我立刻把饭几下塞进嘴里,放下碗就朝杨朔家跑。我到杨朔家时,领导们都走了,母子俩没有开灯,夜晚充满了他家的各个角落。我担心杨朔看不清我,就告诉他,杨朔,我是小歪(这是男孩儿们嘲笑我总生病取的外号)。杨朔说,我知道。停了停,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。他说,小歪,我没爸爸了。

我听见了他的眼泪,隐藏在他说的每一个字里,探头探脑,却又被他硬生生地憋回。一些光线从客厅的窗户透进来,我看见杨朔深深地埋着头,脖子后有一块儿骨头尖锐突起的轮廓。他侧身对着我,看上去是那样孤独。哦,孤独。十岁那年,我第一次在心底使用了孤独这个词,从此以后,孤独好像就和我的好朋友杨朔如影随形了。

  

失去父亲后,杨朔生活的第一个变化,就是王俊杰们对他明目张胆的欺负与孤立。大家用弹珠玩具手枪玩枪战游戏时,不再让杨朔加入了。飞虎帮成立那天的起誓似乎起了很重要的作用,从前跟杨朔关系还不错的男孩儿都纷纷归入王俊杰麾下,在王俊杰的唆使下对杨朔爱答不理。杨朔只好偷偷给我表演他的枪法,他把一个烟头放在他家客厅的窗台上,人站在客厅的另一端,弹珠子弹啪的一声射出枪膛,烟头随之飞出窗台。

王俊杰们又开始嘲笑我了。他们看见我独自下楼帮父亲买烟,就对着我七嘴八舌地喊,小歪,杨朔也就只配有你这种病歪歪的跟屁虫啦!我不屑地瞥了王俊杰一眼,说,关你屁事!杨哥还不想理你呢,跟你说,他枪法可好了,你们没见过能在好几步外击中烟头的吧?王俊杰不服气,行啊,今晚有本事叫他来和我比一比!

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杨朔,他好像不是很高兴。他说,以后别瞎跟他们争这些,没劲。我点点头,对他说,吃过晚饭我再来找你。

在吃过晚饭去找杨朔的路上,我遭到了王俊杰们的袭击。一个男孩儿朝我迎面走来,走到我跟前时伸脚绊了我一下,我就摔了个狗吃屎。我感到眉骨很痛,用手一摸,手就变成了红色。我回过头去,看见那群男孩儿站在花台上看我的洋相。王俊杰对我喊,叫杨朔早点来,我没耐心等他!

我忍气吞声地从地上爬起来,朝杨朔家走。杨朔看见我眉上的擦伤,问我怎么回事。我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,说,杨哥,他们仗着人多就随便欺负人,给他们点颜色看看!杨朔把他的枪装进裤兜,和我一起出门了。

他们模仿电视剧里的场景,说要找个人当靶子,在他头顶放上易拉罐,王俊杰和杨朔各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射击,看谁能击中。王俊杰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,小歪,你来当靶子吧!我相信杨朔的技术,想也没想就同意了。他们把易拉罐放在我头上,走到十步开外。杨朔正要瞄准,王俊杰说,我先来。

我看见王俊杰用枪瞄准了我的头,心里怕得发毛,但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我的胆怯,只好硬着头皮站直。只听嘭的一声,我缩了下脖子,头上的易拉罐被准确无误地击中,掉落在地。王俊杰洋洋得意地看着杨朔:怎么样?

杨朔没有评论,只是说,该换你的人当靶子了吧。

王俊杰想了想,同意了杨朔的要求。他招呼自己的一个小弟站过去,顶起易拉罐,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。谁也不知道杨朔心里在想什么,他表情看上去似乎并不轻松。这次我们没听到易拉罐被击中后发出嘭的响声,只听见那个男孩儿嗷地叫出来,他捂住自己的眼睛蹲到地上。杨朔收起枪,说,哎呀,没打中易拉罐,我输了。

我顿时明白杨朔是故意的。大家扶起那个男孩儿,杨朔击中他眉角,和我的擦伤在一个位置。男孩儿的眉角通红通红,微微肿起。我走到杨朔身后,看见王俊杰率领着好几个人朝我们围上来。他们几乎忽略了我的存在,拳头大多落在杨朔身上。杨朔一开始还奋力反抗,到后来就体力不支了。他倒在地上,仇视着他们,直到有大人经过,拉开了凶残的男孩儿们。

王俊杰走的时候,不忘回头补充一句,杨朔,你记着!

杨朔他妈听到院子里的骚动,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。直到乘凉的老年人在楼下叫她,杨朔他妈,你还不快去看看,你家杨朔被欺负了!哎哟,现在的孩子下手好狠啊,这么小就学会造孽了!

我和他妈一起,把伤痕累累的杨朔抬回了家。一进门,他妈就把杨朔朝沙发上搡,杨朔软成一团,瘫进沙发里。你这个瘟神!他妈一边哭一边骂起来,跟你那死鬼爸一样,就不让人省心,啊?家里都成这样了,你还想我怎么办?妈妈还有什么指望,全都指着你了,你怎么就不懂事呢?打不过人家,还不会躲吗?!他妈哭得很厉害,说到伤心处,又上前去揪了杨朔胳膊一把。可能刚好揪在伤上,杨朔呻吟了一声。这回他妈又心疼了,语气软下来。她一边打温水来给杨朔擦伤口,一边说,答应妈妈,以后不要理他们那伙人,别跟人打架了,啊?

  

初中以后,杨朔跟王俊杰在一个班,我在另一个班。我的境地似乎比杨朔好了些。我看了很多书,语文老师喜欢我,班里也有些同学愿意和我聊天儿。杨朔则日渐孤独,我在路过他们班时朝里张望,总看见他独自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,要么埋头画画,要么睡觉。跟我在一起时,他倒是一如既往地眉飞色舞。在某个下了自习一起回家的夜晚,杨朔突然告诉我说,他要制作一个宇宙。

当时我觉得杨朔疯了。即使不是疯,也是妄想症之类。我看着杨朔沉浸在黑夜中的神色,目光闪动着,伴随路灯的交替忽明忽灭,仿佛神志不清的某种征兆。可是,他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不能对他说你疯了。我假装出惊讶的样子,问,是么?你打算怎么做?

我心里很难过,因为我再也不是无条件地崇拜着杨朔了。甚至带着怜悯,仿佛呵护一个弱者,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,就会将他的脆弱击碎。杨朔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,他神秘地摇摇头:现在还不能告诉你,等我做好了带你看。

我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可杨朔是个说到做到的人。当我真正看到他制作出的宇宙,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。

 

夏天经常都是一样的,露出细胳膊细腿的女孩儿,红豆沙冰,游泳池,烈日。如果细究下去,我们也能发现各个夏天那些故事情节的不同。那个夏天,杨朔考上了公立高中,这意味着他告别了小混混王俊杰们的骚扰。更让人喜出望外的是,由于他中考成绩不错,他妈甚至允许他去参加一个绘画暑假兴趣班。我便常常见不到杨朔了。兴趣班一下课,他就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,不知在干些什么。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,杨朔找到我说,小歪,去看我造的宇宙吧!

我都快要忘记,我的好朋友杨朔想要制造宇宙的梦想。他这么一说,我才记起一两年前的某个夜晚,他认真地向我提起过这件事。我和杨朔一起来到他家里,我紧张极了,预感到世间最妙的戏法将要上演。可是我打量着他家的客厅、卧室,跟往常一样,毫无差别。

你别愣着,先帮帮我!杨朔在他的卧室里叫。我走进去一看,他正把他那张单人的小钢丝床折叠起来。他说,来帮我搬出去,我们要把这屋子腾空。我莫名其妙地和他一起捣腾了很久,先是把床搬到客厅,接着是书桌、小衣柜。好在屋里的大件也就这三样,搬完这些,就剩一个纸箱子了。

杨朔打开纸箱子,里面有一个大号的蓄电电筒,一个用纸壳做成的有不规则点状镂空的灯罩,以及很多被着上了深浅不一的黑蓝色的大纸。他先搬来凳子,踩上去,费力地把其中一张纸贴上天花板。然后对我说,别穿鞋,把鞋放外面再进来。我就脱了鞋进去,在他的指挥下,协助他用那些纸覆盖了整个房间。哪张铺地上,哪张贴东面墙,哪张贴西面墙,杨朔都有严谨的计划,一点儿也不许出错。只剩有门那面墙时,杨朔从纸箱里拿出最后一张纸,把纸箱扔出门外,关上门,再将整面墙用纸糊好。等到一切就绪,我差不多累得半死,宇不宇宙的,也无所谓了。

小区是老房子,采光本来就不算好。六面墙都被黑蓝色的纸糊上后,房间里和黑夜也差不多了。光线倒不是完全没有,纸上的颜色哪里深哪里浅,也还隐约可见。杨朔把蓄电电筒立在房间中央,摸黑把灯罩套了上去。我大概猜出会发生什么,然而当杨朔摁开电筒的按钮时,眼前的景象仍旧超出了我的想象。光穿过镂空的灯罩映射在房间的六面,投下星空状的影子。甚至杨朔在灯罩上扎孔时故意不将一些孔穿透,于是星星之间有了明暗的差别。我们的上下左右全是星空,它们仿佛触手可及。杨朔的身上也投影着星光,他看上去就像个宇宙人。在这样的景象里,我激动得无话可说。过了好一会儿,杨朔得意地问我,嘿,你觉得怎么样?

我点了点头,又意识到他可能看不清我在点头,便说道,杨哥,行啊!我没想到你会做成这样。

杨朔哈哈大笑了几声,说,你看,我想做到的事就一定能做到吧!你别骗我,我告诉你我要做宇宙那时候,你肯定不信。别骗我!我一眼就看出来了。我没有否认,正想着该说点儿别的什么。这时他突然说,小歪,过几天,我就要搬家去C城了。

  

杨朔他妈和C城的一个数学老师结了婚,杨朔也因此要转去那个数学老师所在的高中继续念书。搬家那天清晨,我帮着杨朔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朝楼下的卡车上抱。搬完后我回家冲澡,刚冲完,杨朔就来敲门了。他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,手背在身后。他说小歪,我送你个礼物留作纪念。说完,他从身后抽出手,手里握着一张卷起来的素描纸。我拉开系在纸卷上的细绳,将它摊开,看见画面上是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的模样。画上的我穿着大外套,戴一顶鸭舌帽,表情很酷。我觉得事实上我没有这么酷,不过我还是很高兴。画的右下角写着:送给小歪——杨朔。我说,我要把它贴在墙上。于是我在画背面的四个角抹了胶水,把它贴在我的书桌前。

吃过午饭,杨朔搭上满载的卡车,和他妈一起离开了我们的重机厂小区。关于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,我了解得并不多。我只知道,杨朔去的那个高中叫C城一中,是个常常在全国高中生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生物竞赛中拿奖的国家级示范高中。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。

高一开学后没几周,我收到杨朔的信。他说他的新学校每周数理化各九节课,班主任——也就是他的继父,看到他画画就说他不务正业。不过,他说,这个学校很少有王俊杰那样的混蛋,大多数同学都拼了命地做着数理化试卷,以解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题为乐。信的大部分在介绍他的新朋友老冯。他说,班里同学没几个和他说话的,不过老师里有个老冯人还不错。老冯是整个学校唯一教美术的,三十岁,未婚,毕业于师范学校的美术系。下午下课到晚自习开始的这段时间里,他去画室画画,并和老冯东拉西扯地聊天。老冯常常说,年轻人,总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,别当了批量生产的机器,还瞎乐呵呢!经常是杨朔赶在晚自习开始前踏着铃声奔进教室,下课就被继父叫进办公室。继父还算和蔼,不过思想很刻板。继父总对他说,以后考个正经大学哪点不好,你成绩也不差,干吗非画画呢?杨朔无言以对,只能保持沉默,继续和他们打游击战。

我想象杨朔的境地:十六岁的杨朔挎一个斜肩书包走进陌生的高中教室,找到一个角落的座位坐下,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就像泅渡一条幽暗的河。他偷偷打量他的新同学,大家彼此交换姓名,每个人都像是善意的谎言。他孤独地坐在座位上,盼望每天下午能去画室的时光赶紧到来。没事儿的时候,他就握一支铅笔埋头画素描,铅笔的碎屑涌向他,令他感到幸福。

  

我再一次见到杨朔是一年后。他家在重机厂小区的房子卖了出去,他妈要回来转交房产证什么的,他就趁机过来找我玩儿。我们偷偷买了啤酒,坐在小区后面的花台上畅饮。追忆往昔,不禁满脑子都是轰鸣。杨朔说,他最怀念的还是在重机厂小区的时光,C城好在有个老冯,否则日子真是没法过。他总是提起老冯,他说,老冯以前大学下铺的兄弟,为了艺术跳楼死了。杨朔说这些的时候,眼里全是神往。我说我觉得这样不对,留着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哪能说死就去死呢。杨朔很失望,他说,算了小歪,你是不能理解的。你知不知道艺术有多孤独?梵高,约翰列侬,海明威什么的,最后不都选择了死么?死就是永生!我说杨哥,你酒量真不行。

我妈留杨朔在家里吃饭,烧了一大桌子菜。吃完饭后杨朔随口问起我他上次送我的画。我支支吾吾,因为贴那幅画的位置早被我换成喜欢的女明星了。而又因为胶水抹得太多,画撕下来时碎成了好几半,被我扔进了垃圾桶。然而此时懊恼已经来不及。杨朔看出了端倪,不再问我那幅画的事,只是有些闷闷不乐。我妈留他在这儿住一晚再走,他没同意,连夜跟他妈回C城了。

之后,我们的联系就很少了。杨朔仿佛是我们重机厂被连根拔走的果实,这里没有他的根了,所以他也用不着回来了。我照着他高一给我写信的地址给他寄过一次信,他没回。不知是因为没收到,还是因为别的什么。

  

2005年的夏天结束时,我与重机厂小区告别,也彻底告别了我的少年。我去一个雨水充沛的南方城市念大学,无从知晓杨朔的去向。我在看到杂志上介绍青年画家时总想起杨朔,我想或许某天我翻开某本杂志,会看见有几大版彩页都在介绍杨朔的画。海子说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,我觉得杨朔就是那个鹿王。他在水中沉默,在所有人都以为孤独不可言说时,他就化身为梦风的猎鹿人,飞速奔跑,举枪狙击他的目标。大二时我认识了一个同省的女孩儿,当她说她毕业于C城一中时,我差点激动得一拳砸在高压电电箱上面。我问她,嘿,你知道杨朔吗?

杨朔?女孩儿想了想,哦,你是说他啊!以前我们一个班的。

那——他后来上美院了吧?

女孩儿摇摇头,随口回答说,不知道。他后来上高四了。

这个答案平淡无奇,和我的期许相去甚远。我不甘心,又接着问,那,他一直都画画吧?

女孩儿脸上也有遗憾,她答道,嗨,本来开始是一直画的,可惜后来就不画了。

这天晚上,我请女孩儿去学校门口的烧烤摊喝酒。断断续续的,她给我讲了杨朔后来的事。她说,她看过那个杨朔画的画,还挺不错的,只是后来考美院的专业考试时,不知怎么被刷了下来。按他的文化课成绩,只要过了专业,上美院本来应该没问题的。当时他家里整死不让他去考专业,他是离家出走偷偷去的。美术老师老冯因为包庇他离家出走,后来被迫辞职了。这事对他打击挺大,打那以后没再见他画过什么。听说他还想考个理工类的重点大学,第一年没考上,就去念了高四。

在讲述的过程中,我不断想起少年杨朔说他要画一辈子画的模样。那是一个夜幕过早降临的傍晚,我去杨朔家找他玩儿,看见他正在收拾卧室里满地画具的残骸。他一边收拾一边对我说,我妈她就是不信我能画好,我偏要考美院,以后我要画一辈子画。当时我立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,可是现在我怀疑他是不是随口说说的了。那么多年他都坚持过来了,而今又为何说放弃便放弃?我不胜酒力,感到头晕目眩。我觉得有些我一直相信并崇拜的东西破碎了。我晃荡着酒瓶,龇牙咧嘴地对女孩儿说,妈的,我还以为那小子会一直画呢!

  

你们知道,我常常想起我的好朋友杨朔。可是他像一粒种子,随风飘落,如今不知在哪儿生根发芽,又是否开花结果。我急于想向我的新朋友们提起他,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我的新朋友们介绍我的老朋友。我曾经有一个好朋友——他叫杨朔——然后呢?是说他画画很棒,可他不画了。还是说他想考重点理工大学,可能考上了?除了说他叫杨朔,我还能说什么?一切拼命坚守,成功了便是传奇,失败了便成笑话。如果没成为传奇,之前的努力也无处诉说。

我想我不再年轻了。因为想起杨朔少年时期的固执,我不再热血沸腾,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来说,我只觉得——他简直是个悲剧。我会带着对发小的那种亲密的怜悯,在心底认为他是一个大傻帽儿。如果再遇见他,我一定告诉他,你真是个傻帽儿,当年那么拧是为了什么呢!最后也没拧出什么来,傻了吧!我不知道杨朔会不会反驳我,而我想,放下画笔的那一刻,杨朔也放下了他的骄傲。失去了骄傲的杨朔,又拿什么来反驳生活给我们的真相与答案?

直到很久以后,我去看一个全国性的青年画家作品展。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。那幅油画用深浅不一的黑蓝色描绘了夜空,而夜空的中央是一团耀眼的黄色光芒。大家都以为那是月亮,而当我看到作者的署名为“杨朔”时,我便知道这团光芒是我们放在屋子中央的蓄电电筒啊。我看了看作画日期,应该是作者近期创作的。我特别高兴,比突然得知自己中了五百万彩票还高兴。我激动得想笑,却觉得鼻子发酸。我又看了看这幅画的标题,杨朔称之为《理想》。

本文发表于《萌芽》年十二月号。萌芽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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